跳到主要內容

最美的時刻-鄒欣寧評論



腦內殘酷劇場 最美的時刻

http://blog.roodo.com/ifictee/archives/14824565.html


《最美的時刻》在2009年首演前,我曾到無獨有偶劇團看過一次整排,演出當天卻陰錯陽差錯過了。2007年已看過原著,當時甚至還採訪過作者明夏,不過(相較於前陣子受《挪威的森林》電影版地深深打擊)這點並無礙於我看這場演出。

在描述這次觀看演出的經驗前,我想先回顧2009年的整排印象。向來喜歡在排練場看戲,即使看一般排練過程時有如掏金,因為失敗的嚐試和蒙昧經常發生,卻仍十分好看,比起進劇場的工整完善,瑣碎的光點在場上躍動,彼德.布魯克等人說的,活生生的戲,在排練場上經常上演。就算進入整排階段,演員與觀眾間近距離的親密,看不見的流動有如海浪洶湧。那是劇場裡最美的時刻。

那回看戲就有這樣的感覺。魏雋展這幾年成為炙手可熱的劇場演員,關鍵在於他創造了一種「我正在說故事給你聽」的表演風格,BABOO形容為說書人,我則是第一次看他在《巷子裡的女人》獨角戲時,不斷聯想到漫畫《千面女郎》譚寶蓮某次獨角演出女海盜的段落。

我正在說故事給你聽。親密感與當下分外分明的存在感同時建立。後來幾次和魏雋展長談,慢慢了解他之所以發展出這樣特質的原因,這裡暫且不提,然而,我以為那是他作為演員最吸引人的特質--在演員他和觀眾你之間,一條隱密的鋼索繫住彼此,他說你聽,他演你看,加上那呼吸調息行動靜止......細微的、看來十分自然的節奏,於是這裡明明是空闊的場所,你卻覺得有一密友在你面前娓娓道來那有些不堪的、他試圖從中汲取某些人生反省卻未必真能的,「我的經驗」。


然後作為聆聽和觀看的人,我忘我了,消失了。我被代入了。沒有「我」這個主題存在,你覺得,作為一個觀眾,你好像也是眼前這人投射出的腦中印象。或者他是我?

之所以叨叨絮 絮這番意見,是因我必須說,魏雋展這種「天賦異稟」的表演風格,在排練場或小劇場空間極具魅力和能量,然而這次到了台大鹿鳴堂,卻不那麼犀利而具穿透力。


曾文通設計的舞台,是一高起的白色立方框架,那種清冷、理性的設計,非常好看。我為之驚豔的同時,想起德意志劇院(Deutsch Theater)演出現代版《米蒂亞》(Medea)的場景,同樣也是高起的立方體,但《米蒂亞》是一個實體,內部設計成一個寫實的、生活水平略低於中產階級的家庭;曾文通的立方體則只具框架,除一只馬桶外近乎空台。舞台離觀眾有些距離,觀眾席與舞台關係是由下而上、由近而遠的,於是演出時有人仰望、有人平視、有人略俯角觀看。我是平視的,只覺得遠了,沖淡了先前排練場接收的巨大表演能量。不知道其他角度的觀眾感覺如何。

舞台後方有一扁平版的電影幕,演出時經常有影像出現。我不擅目測距離,但影幕大約離舞台三公尺,離觀眾(我)可能有十公尺以上。我不知道與距離有無關係,但多數時候我認為影像點綴、輔佐說明的功能性意義較多--例如,開場魏雋展飾演的「我」在受訪者廁所中獨白,影像則是分割式的魏雋展在一實景廁所洗手靜坐等--較沒有作為演出整體、存在不可或缺的必要性。

在這裡的空間基調下,《最美的時刻》不再是觀眾一同被捲入一個無法感知自我存在的代筆作家逐漸走向狂亂的心理世界,而是端坐於距離外,冷眼旁觀。


這是一個有三個演員的獨角戲。魏雋展是那個不斷分裂/扮演的「我」,他扮演「我」,同時手操女明星、離婚的前妻、性伴侶海芙、企業家霍甫、安迪沃荷等人偶。另外兩個表演者王宏元、劉毓真身著白色實驗服,頭戴面罩,以輔佐的姿態出入框架裡外,協助魏雋展操偶或分飾他腦內劇場的計程車司機、戲中戲的主管等角色。

即便兩人暗示著「我」是一個被實驗觀察的對象(一只隨時可被捏爛噴出汁液的蟑螂?不知為何我很喜歡這個原著提供的意象),我卻不太喜歡他們後來變得太功能性,特別是只出現用於幫助操偶時,不免想像,如果有高科技設備,或是無論如何魏雋展自己完成操偶,是不是比較「純淨」?

劇情的段落是這樣:「我」在女明星家的廁所中獨白à採訪女明星、「我」的自我介紹à回憶:前妻茉莉與「我」、作家經紀人安迪沃荷提出霍甫的傳記工作、「我」和海芙的性à霍甫的電視節目和價值觀、戲中戲:大小主管的競爭、變形記:「我」是蟑螂、偶們的魅影、「我」的分裂、結尾(開始):「我」在女明星家的廁所中

以戲來說,頭尾為一個圓的敘事結構很完滿,但也更為悲觀虛無。事實上,我一直覺得,若戲停留「我」手持分身小偶演出死亡場景,偶最後說「你忘了說『我想像』」,這句話詩意飽滿也力道驚人,是非常強悍的Last Sentence。但編劇(也是魏雋展)顯然更殘酷一點,他讓「我」在極度狂亂的分裂後,在腦中預演自殺,但那句話仍是透過分身的偶說出,「我」終究得抱著虛無、頹圮至極的內在存活、繼續當著他的代筆作家。

這裡岔個題,我很喜歡從創作者如何為作品結尾觀察他們的心境和風格變化,魏雋展2010年10月的《男孩:偶戲練習》無緣得見,但從《巷子裡的女人》、《漢字寓言:罰》到《最美的時刻》,彷彿看見了一道逐漸世故化的創作目光。《巷》中的「我/魏雋展」,經歷情傷之後對於戀情開始的命運感/消逝的必然性都有了更精明利己的看法。《罰》的國中生阿雄則倒帶似地在青春期,透過頂樓上飛揚的紙片初識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最》的結局讓代筆作家以想像透視人生,然而他的經驗與其說是黃粱一夢,更像是無間道。我突然覺得,這個看起來單純的大男孩創作者,有幾分年輕張愛玲的味道......當然,我說的不是創作風格。


演員魏雋展對於偶的操作、人偶之間對話的節奏掌握純熟,這也歸功於偶戲導演鄭嘉音與無獨有偶劇團設計出那些造型驚人、使用靈活的偶演員。很多時候都有偶正活生生地在和「我」說話之感。這是操偶技巧的成功處。

至於「我」的表演,有個小問題是:為什麼代筆作家要選擇用這麼輕飄飄的聲音詮釋呢?無關優劣,純粹是我的疑惑。

另一個問題可能與原著改編相關,我一直認為書中的代筆作家是個外表冷靜、有時更像冷酷的成年男人,不過劇場中的「我」,比較缺乏這樣的感覺。在「前妻茉莉與雲」的片段中,「我」和茉莉的往來挺符合一個經常若有所思、疑惑於存在的男性形象,但多數時刻,成年男子的世故精刮並不鮮明(畢竟是個習慣和企業家、演藝圈打交道的資深代筆作者),而大主管和小主管的戲中戲更有點像小男孩玩碰碰車,雖然我確實看得開心也笑得大聲,卻總有幾分突梯與枝節蔓生之感。

最後一個我最在意的,是關於挑戰表演和觀看的界線問題。在「變形記:我是蟑螂」(我自取的,並非原命名)中,「我」在靈魂被霍甫強暴、精神崩潰邊緣的狀態下脫去全身衣物,匍匐翻滾跳躍於白色紙張和黑色泡棉的EGO殘渣之間,這時燈光晦暗,想是為了避免觀眾對演員裸體的不適。翻滾後,「我」套回內褲,再繼續分裂成眾人偶,也直到他套上內褲,燈光才又打得明亮。但這個方式其實是破壞表演節奏的。如果說「我」果然是一隻被放大檢視的蟑螂,我們也確是漠然旁觀的觀眾,我想應當是越明亮越殘酷,這段表演也應該在人與偶的精神分裂之後才會套回衣服--既然選擇脫下的話。

事後我曾和導演BABOO討論,BABOO說確實顧及觀眾的適應度,不過,這反而開啟另一個岔題的思考--在那麼多國外舞團劇團來台裸體演出後(比如法國編舞家傑宏貝爾甚至讓舞者在台上灑尿、沙夏瓦茲也讓舞者互相把玩揉捏肉體),我假設對於「國外表演裸體習以為常」,台灣觀眾(如我)也漸能習慣,那麼為什麼,台灣的演員在一場表演中選擇赤裸了,還得遮遮掩掩地「顧及觀眾觀感」呢?

我認為這是整場表演最可惜的地方。也因此,最終導演、演員所要逼視的,也逼著我們逼視的「腦內殘酷劇場」,在最當殘酷之處,缺了臨門一腳。

其實寫到這裡,我約莫知道何以有魏雋展在排練場的《最美的時刻》比在劇場裡還美的感受。沒了框架,沒了距離--也沒裸體--觀看者仍會被捲入「我」的質疑和瓦解中,並且感到強烈的心靈反應。然而,當劇場版決定了「理性清潔」的觀看角度,卻又無法悍然地徹頭徹尾實踐此風格時,不免令人覺得意猶未盡,不夠入戲,就像拿起解剖刀的實驗員,在下刀前一刻乍然浮現羞愧與罪惡感,刀子停在半空,我們也被凍結在深深的虛空中。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洪通介紹-彩虹阿伯黃永阜

彩虹爺爺黃永阜還沒把台中干城六村畫成彩虹眷村的四十年前, 台南的鄉下南鯤鯓有一位洪通阿伯已經把他住的紅磚房內外畫得滿滿都是。 當時沒有人叫他「彩虹阿伯」,很多人都說他是「瘋子」。 彩虹爺爺畫的彩虹眷村 因為 1969 年,靠打零工為生的洪通已經五十歲了,卻突然跟太太說要畫畫,讓她去外面辛苦工作,自己關在昏暗的小房間裡做畫家的大頭夢。 也有人說,洪通從小是孤兒,又不識字,掃墓找不到父母的墳,就在路邊的空地擺起三牲祭拜,看起來神經兮兮。 還有,他畫裡的人物有七分像鬼,畫裡的字像是鬼畫符,比火星文還難懂。 他倒是很有自信,把自己的畫掛在廟前辦個展。 直到 1972 年,放在華航飛機上給外國人看的《漢聲雜誌英文版》報導了他的廟口個展, 於是大批媒體開始湧入窮鄉僻壤,瘋瘋癲癲的鄉下阿伯洪通成為媒體人物。 「瘋子」變成了「天才」,鄉下人很疑惑。 城裡人也很疑惑。 1976 年,洪通的個展從南鯤鯓的王爺廟搬進了台北美國新聞處,引爆十萬人潮,人潮裡不乏大人物,有的很讚賞洪通,有的很不屑。 蔣勳認為,洪通是鄉土奇人,但不是藝術天才,洪通的爆紅,「更應該算是商業文明的一種」。 李石樵等一些畫家覺得,洪通是對嚴肅藝術的侮辱。 漢寶德說,洪通把中國《山海經》的古老世界帶到我們面前。 洪通紅了,許多親戚朋友就來吃紅,明搶暗騙他的畫和錢。洪通很不快樂,把自己鎖回房間更深的黑暗裡。 1987 年,鄰居在房裡發現洪通的屍體,晚年他只靠喝蜜豆奶度日。 洪通的兒子洪世保說他父親的一生是:「 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路邊無人問 」。 洪通彩繪的紅磚房,他過世沒多久就被拆了。 2010 年,彩虹眷村也差點被台中市區規劃剷平,臉書發起連署「讓彩虹爺爺畫下去」,台中市政府才把怪手縮回去。 我們來不及為洪通保留一個村落,所以我們決定展開《洪。通。計。畫》, 讓洪通在劇場裡畫下去。 洪通的畫,本圖片由雄獅美術提供。

方框外的無限—捷克紙偶劇場大師班

方框外的無限 — 捷克紙偶劇場大師班 文/魏于嘉 攝影/張瑞宗 以木條黏接成一座立體長方框架,約略兩個鞋盒疊起來的大小,每個學員最開始拿到的,就是這麼簡單的「劇場」地基。在 7 月 20 ~ 26 日短短七天內,學員們在這方框裡的小劇場,建構起常見的故事場景 — 森林、城市、室內,加上幾個童話的典型角色,如天真清純的少女、邪惡的侵略者、充滿智慧的老人等,從舞台設計到角色人物一手包辦,逐步完成專屬自己的紙偶劇場。最後一天在宜蘭傳藝園區曲藝館舉行的成果演出,學員們環抱紙偶劇場的滿足笑容寫著「我擁有了一座劇場!」 攝影/張瑞宗 童話是故事的原型 來自捷克的馬瑞克•薩科斯泰勒斯基 ( Marek Zákostelecký ) ,是此次紙偶劇場大師班的老師,主要從事舞台設計。翻譯于恩平表示,馬瑞克老師的童年時期,電視還不算普及,捷克的娛樂活動也不多,當時街上仍有紙偶劇場的巡迴演出,很多家庭也都有這麼一座小小的紙偶劇場,作為給孩子的禮物;除了是孩子的玩具外,也在以紙偶劇場搬演童話故事的親子活動中,傳遞教育意義與培養創造力。這次的工作坊便以人人熟悉的「童話」拉開序幕。馬瑞克老師請學員設計四個童話原型角色:無辜的年輕少女、無辜的年老婦女,加上一個青年英雄和一個邪惡的壞蛋。雖是四個很典型的角色,但每位學員創造出的角色形象各有不同,後來老師請學員們將這四個角色套入 《小紅帽》的故事;學員們隨即發現,即使是《小紅帽》這樣典型的故事套路,但角色的微妙不同,就能讓故事產生不一樣的風情,也讓學員對於建構自己獨一無二的紙偶劇場更具信心。 圖:學員們創造屬於自己的童話故事腳色 攝影/鄭嘉音 圖:學員分享自己設計的腳色  攝影/鄭嘉音 專屬自己的劇場 紙偶劇場大師班是無獨有偶歷來工作坊中,較偏向舞台設計的工作坊,篩選學員時以美術設計相關或教育背景優先,每個學員對著自己那座小小的紙偶劇場,皆有匠師級的創造力與專注力;而學員在為舞台描繪華麗細緻的背景時,老師也提醒:舞台上最重要的還是角色,記得別顧此失彼,讓劇場模糊焦點。擔任「小班長」的無獨有偶團員李書樵表示,馬瑞克老師的教導非常踏實有方法,使她能看見、理解劇場慢慢成形的過程,也能練習以導演的總體視角觀看自己的劇場。本身從事平面設計的張毓軒好玩的說,這幾天好像回到以前大學就讀動畫系...

記憶檔案1 ─ 明佳師父:「洪通的畫就像一個身體」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掀起素人藝術狂潮的畫家洪通, 至今還有多少人認識他、記得他? 「洪通記憶檔案」,將為你採訪各路人馬的洪通記憶和看法。 既然大家都好奇洪通到底通不通,第一發就為你訪問很通的明佳師父,看看他怎麼說洪通。 明佳師父 玉封哪聖宮住持 五十歲   我遇見洪通,是在南部的法會上。 唯一的印象是洪通這個人很老實,話不多,可能口才也不太好,是個很純樸的人。 我知道他有在畫畫,可是廟裡同樣在畫這種靈性繪畫的人還不少,所以也沒覺得他比較特別。 而且我那時候年輕氣盛,不懂得謙虛,錯過很多跟高人請教的機會,真的很可惜。 我看不懂洪通的畫,可是我看得出來,洪通應該就是我們所說的「靈媒」,也就是乩童啦! 一般來說,靈媒都是目不識丁的人,他們在被附身的狀態下畫出他們看到的東西, 但是自己不做解釋,由旁邊的「筆生」,也就是祭司,來說明畫中的意義。 洪通也不識字,他通靈了,就一直畫一直畫。 可是洪通不是廟裡的人,他旁邊沒有筆生幫他解釋, 他自己又沒有留下文字,所以我們知道他有一些訊息想要傳達,只是現代人看不懂了。 比方說,像我們通靈的人,看一個人的身體就可以看到很多訊息, 然後經過嚴格的訓練,我們就懂得如何翻譯這些訊息, 知道說,喔!這代表喉嚨不好;喔!這代表胃腸有毛病。 洪通的畫就像一個身體,只是我們不知道如何翻譯這些訊息。 洪通家鄉的南鯤鯓王爺廟也很有名,以前那裏都會舉辦大型的乩童科舉考試。 考試很嚴格喔!要考七七四十九天,而且可能一個都考不上。 本來,道教就是很豐富的文化,並不容易學會。 但它有它的邏輯,一點也不玄, 它都流傳幾千年了, 玄的是現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