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網好讀版)
。舞台的存在是要使我們跳下深淵
鄭嘉音口述,朱安如整理
(法文資料提供周伶芝)
原文刊載於PAR表演藝術雜誌2009三月號
香堤的戲,改變了我的人生!念高中時第一次看香堤,其中的「偶」只是圓海綿或長羽毛,竟帶來前所未有「心痛的感覺」;串連情境而成的內容難落言筌,卻彷彿有條線牽連心底,打動內心最柔軟的部分,美得讓人不禁落淚。這令我開始著迷於「讓物件活起來」的「偶」,同時感受到心中「不想只當旁觀者」的衝動油然而生-學習偶戲、成為劇場工作者、與夥伴們一起耕耘現代偶戲在台灣劇場從零到有、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竟也要邁入十年了-這一切,說是從香堤蘊含哲思的美感氛圍開始,一點也不為過。
香堤的劇場語言,是在舞台上再創造出屬於無意識、夢的、內在旅行的空間。80年代中後期的創作,多以香堤本人童年記憶的晦暗傷痕為素材原型;90年代上半期,則透過不同時空的並置、碰撞,探索創作者與觀賞者是否能夠經由影像/圖像思考存在問題,而非以文字為優先(他們認為影像較文字更有創造力,更直接且神奇,並著重在幻想空間、記憶空間等各式時空的跳躍聯想)。2003年,我參與了香堤舉辦的工作坊,試圖進一步了解他們「如何創作」的路徑。
。肢體/空間/素材,相信直覺和衝動
工作坊為期一個月,幾乎每天上課,上午修習技巧性的課程,下午為分組創作時間;地點在法國中部的柯比尼(Corbiny)小鎮,於當地預定做為地方藝文中心的一間修道院上課。
兩人一組互相訪問、介紹對方,是第一堂課上常見的「破冰」安排;在香堤的工作坊,他則規定只能訪問具深刻思考性的問題(對死亡的想法、印象深刻的回憶、曾經歷的強烈情緒等),而後利用現場物件(舊玩具、樂器、西洋棋、水管、臉盆、繩子、雨傘、桃子、洋蔥……)介紹對方。有趣的是,香堤點出:在呈現過程裡,我們看到更多的是「介紹對方的人」,而非「被介紹的人」-觀察眼光之獨到與細緻,似乎由此可見一斑。
所有課程都由他與妻子-編舞家Mary Underwood一同帶領。兩人的藝術走向,是在實驗劇場美學過程中,逐步發展出獨特的「視覺語言」-一種夢的、無意識的專屬語言。對他倆來說,這種劇場語言是發掘關於「圖像備忘錄」(« Mémogrammes »)的應用,讓動作流動自記憶中解放出來的自由演變。因此,對「操偶」技術的提點只占整體課程篇幅約五分之一,聚焦於去除「多餘」、「瑣碎」的行動;課程大部分內容,則著重在開發肢體、空間、素材的交相運用,引導演員相信直覺和衝動,而非依靠理性或邏輯。
像是第二天上課,學員們被布矇上雙眼,在他人牽引保護下,像小動物般爬行進入排練場,在看不見的狀態裡摸索地上各種物件:牛皮紙、水、黏土、貝殼砂、布、長條形義大利麵、螺旋形義大利麵……香堤下指令:「找到你有感覺的物件為止,尋找你和它之間的關係,由此發展一個有開始、結束的呈現;但是不要尋找『故事』,不要演一個故事!」他從每個呈現中最吸引人的特質和衝突出發,找出其中帶來強烈感受的部分,引導學員繼續發展。
。和他一起工作的過程很痛苦!
打從一開始,香堤便清楚標示課程目標:「透過與自身、素材、團體間不斷的對話與實驗,尋求感動靈魂及內心深處的劇場意象,以隱喻的手法表達,避免所有一般性的俗套或寫實。」工作過程中,他對大家作品的批評也都很直接:「不要陳腔濫調」、「不要給我超級市場買得到的東西」……在一次,同學們課後一起用餐閒聊,大家才赫然發現,幾乎每個人從課程中段開始便惡夢不斷。夢的內容從被過去工作夥伴指責、被信任的朋友否定,到對自己工作素材的變型、對工作過程的恐慌……。
原本以為可能起因於語言隔閡-課堂上溝通激烈時,空中滿是來不及翻譯的法文快速飛來飛去-然而,仔細反芻大家共同面對的「惡夢」後,我想,可能正由於課程要求演員追尋「記憶的飽和」-企圖讓演員回復敏感時刻內心深刻的感受,因此在挖掘的工作過程裡,不免觸及自己未曾察覺的潛意識,甚至一直逃避的部分,也因此形同不停地挑戰自我。
。舞台的存在是要使我們跳下深淵
通過如此高壓力的挑戰,十幾名學員各自發展的呈現,最後由香堤統整、串連成總長約九十分鐘的演出,精采程度出人意表:舞者走近一旁的譜架打算開始演講,卻受限於身上纏繞的保鮮膜而一直摔倒,連拿瓶水來解渴都很難;另一學員將擀好的麵皮覆蓋上他和另一名演員的臉,兩人被牽引爬行進場後,其他演員將一根根長條型義大利麵,如針般黏上他們的麵皮臉……。這些演出打動人心的關鍵點,在於妥善發揮素材本身的張力,而這也正來自香堤的一再提醒-檢查選用物品是否為不可取代的唯一物件-同時也是他最擅長的戲劇手法之一。
香堤的演出,讓我見識美好的「成果」;參加工作坊,則深刻領略「成形的過程」。在工作坊裡,他提供了自己的創作方式、慣用手法、甚至是「各元素並行」的劇場觀-相較於常見的「語言思維模式」,他更強調回到人類原始本能的發展過程:「劃出潛意識無限大的領域,見證我們內在的暈眩」;誠如一次演出創作手記中他的自述:「我們詮釋劇場的方式,並不把舞台當作呈現生活的地方,而是一種全新的、獨一無二的空間。以寫實的方式在劇場中複製呈現真實的生活是行不通的,舞台的存在是要使我們跳下深淵。」在香堤的劇場,這般人與偶同行的世界,由視覺語言寫成的詩篇獻給孩子般的靈魂,是幻想與隱喻的美學饗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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