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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回看布袋戲的熱情

(官網好讀版)

鄭嘉音
原文載於傳統藝術雜誌926月號

農業社會裡,布袋戲是大家茶餘飯後的休閒娛樂,熱情的戲迷還會跟著劇團四處南征北討,隨著社會型態的改變,造成觀眾大量的流失,傳統布袋戲該如何做才能留住觀眾,找回觀眾看戲的熱情……

    因喜愛看表演,看到後來自己也投入了這個行業,即使是現在,看表演時也很少用所謂專業人士的評判角度去看,而仍像當年一樣,很容易就跌入舞台的世界裡隨著劇中人物,或喜或悲。導戲的時候,也常會用觀眾的角度去感受心情起伏,因為心中明白,我的戲不是為評審或學者專家而做,而是為了觀眾而做。在以下的分享中,以做為一個布袋戲觀眾的經驗,真誠地說出個人的想法與期盼。

不要怕改變

    民國九十年在歸綏戲曲公園掌中戲比賽中看了真快樂掌中劇團演出《丹心救主》時,意識到現場都是經驗老道的觀眾,在輕鬆的氣氛中隨著鑼鼓點打拍子:此時劇中的大將趙雲騎馬追逐摔入田中,只見一位黑衣人走到舞台前從戲台上接下戲偶,當下觀眾突然脖子伸長、眼睛一亮,黑衣人演出馬匹於泥濘的田中掙扎後躍起,趙雲繼續威風馳騁,觀眾席突然爆出如雷掌聲,黑衣人操著戲偶回到後台,觀眾交頭接耳對方才創新的一場戲交換意見。觀眾有八成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先生,誰說觀眾不懂?對於劇團任何細心的改變與設計,他們也是很敏感的。許多劇團擔心改變太多觀眾會不能接受都是無謂的擔心。

    另一個無論是在大陸或台灣的傳統偶戲界一直存在的問題是「抄襲」,如果有人演「鶴與龜」紅了,馬上每個劇團也都有鶴與龜的劇碼,如果有人的布袋戲會川劇變臉、或一次轉很多盤子,馬上別的劇團也跟進,而且還會為了誰最先發明而吵鬧不休。模仿確實是進步的動力之一,但我們應該探究的是「鶴與龜」受到觀眾喜愛的背後原因,然後應用在自己未來的創作上,而不是全盤的抄襲。不尊重智慧財產權是阻礙進步的最大禍首吧!如果每個劇團都能存著:「我就是要和別人不一樣,有人做過了,我就不做!」的這種豪氣,傳統偶戲界也不會只是停留在今天的景況。

劇本結構與演出內容

    目前布袋戲演出的關鍵問題在於劇本,因為生活方式的轉型,觀眾的期待也有所改變。從前,看野台戲是重要的社交活動,不論請戲的雇主或是觀眾都希望戲越長越好,而且觀眾是流動的,因此劇情存有許多重複,故事則是曲折又離奇,演個三、五小時也不誇張。在所有事物都講究效率的今天,觀眾期待在一個半小時之內能得到所有的滿足,劇本的編寫就必須快、狠、準。其實許多的劇團在這方面都有所體認,並且已經縮短了演出的時間。

     要如何在有限的時間,讓觀眾得到最大的滿足呢?回想以前看傳統戲曲的經驗,通常在前半段的醞釀都以非常的緊湊編劇,讓人目不暇給又滿心期待後續的發展,但往往在最後一幕得知,原來甲是乙的救命恩人、丙又是丁的同父異母兄妹……。通常這樣的交代是冗長的語言,違反了觀眾看戲的心理歷程,使得好不容易醞釀堆積的情緒,到此時又冷卻下來。因此在劇情結構的鋪陳上一定要能妥善掌握起、承、轉、合的情緒起伏,才是一齣好的戲劇。

     至於演出的內容,曾有學者語重心長的指出:目前劇團一般最常到校園巡演的劇碼多半忠孝節義、不然就是征戰、打殺;哪吒、紅孩兒、孫悟空等是劇團認為孩子們會喜歡的角色,但是這些角色最後改過向善的原因卻是因為被法力更高的強者打輸了,而不是因為道德或自我意識的感動。順應著時代改變,劇情的鋪陳也應有所不同,如果我們以童話故事的演進為例,早期也多是帶有神話色彩或是關於王子公主的故事,但在近代,則出現了許多強調思考、探討心靈與哲學而又耐人尋味的另類故事,打破了大眾對於故事的刻板印象,蔚為一股新興潮流。

     其實在戲曲舞台上,我們已經見到許多劇本的變革,從早期較多描寫英雄與傳奇的故事,演變到後來著重英雄人物內心脆弱面或是貼近生活的市井小民的喜怒哀樂,有許多膾炙人口的成功範例如《曹操與楊修》、《徐九經升官記》、《求騙記》等。也有當代傳奇劇場多次搬演西方名劇如《慾望城國》、《米蒂亞》,甚至台灣戲專京劇團也曾將《白雪公主與七矮人》西方童話改編成適合兒童看的京劇。只要勇於嘗試,不管是東方或西方的故事,從莎士比亞到新編京劇劇本,都有值得參考與學習的地方,希望布袋戲界也能看到如此蓬勃的生命力。

噴火、爆破不是萬靈丹

    曾經在南部看過金光布袋戲表演的經驗,當時整個人楞住了,心想:「哇塞!這真酷!」有爆破石頭裂開、頭被砍下來還牽著血絲、恐龍加吐火、煙火從觀眾席衝到台上。但看了半小時後,熱情就疲乏了,因為毫無劇情可言,就是一個輸了再換一個上來打,無聊至極,此時也可以感覺到觀眾的浮動,許多人站起來買香腸、烤魷魚,主持人就講話了:「待會兒結束後我們有戲偶摸彩!」觀眾又趕快坐好了。當然野台的歷練成就了劇團留住觀眾的小撇步,但是,若能在劇情編上引人入勝,那不惜血本的煙火爆破不就更有意義了嗎?

     今年三月本團曾舉辦偶戲編劇研習營,請到西班牙班尼法偶劇團授課,其中有學員不斷詢問班尼法偶劇團演出時舞台上關於花草生長,或是炊煙裊裊的機關,卻對於主講者不斷強調的劇情結構鋪陳興趣缺缺。殊不知其實班尼法偶劇團的機關原理並不複雜,台灣任何一個金光布袋戲團的技術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因為機關出現的時間符合劇情高潮,加上配樂營造的氣氛,所以一切看起來都顯得格外神奇。而班尼法偶劇團也不藏私的全部分享,要是換做是台灣的偶戲團,哪有可能把自己精心研發的祕密告訴別人?在台灣一般布袋戲團都很強調自己精心研發的舞台特效與機關佈景,但是我也看過一些演出,因為只要一噴火觀眾就歡呼,接下的演出中便三不五時噴個火,使得特效變得廉價而無戲劇張力,觀眾在看完戲後可能只記得這齣戲有噴火,而不知道劇情到底在說什麼。機關爆破並非萬靈丹,時機點用的對才對劇情有所幫助。

導演手法的創新

    布袋戲演出多靠主演來掌控全場,劇本存在於主演的腦中,也很少事先排練,全靠默契來互相配合,更沒有在當代劇場中深具重要性的「導演」角色,也因此少了能夠掌控劇情節奏、並作為觀眾與演出者之間的橋樑角色。對於從前幾乎每天演出的盛況,這是因應市場需求且深具臨場感與即興表演的特色。但若是相較於當代觀眾的需求,便產生了劇情結構鬆散、視覺畫面單調的問題;也很容易有觀眾熱情、主演就來勁,觀眾冷淡、主演也慌了陣腳的狀況。但是若有一位導演站在觀眾的角度,將人物、空間做適當的編排,布袋戲也可以呈現出豐富的視覺畫面:去年觀看亦宛然演出改編自莎劇的《亨利四世》,有一場戰爭的場面,運用高低兩層次的舞台,同時有多組人馬互鬥與追逐,畫面就相當好看,令人印象深刻。

與現代表演藝術的結合

    其實,最近有許多令人興奮的新創作,去年行星劇團演出的《倒數計時》,一群年輕人以布袋戲的形式演出時下正發燒的偶像劇,使用國、台、英語交雜的語言,並插入一些關於時事的幽默話題,儘管有些呈現的手法並不是那麼成熟,但充分感受到演出者的活力與熱情,也呼應著這個時代發燒的議題。去年中才成立的新團體「白舞寺」將肢體符號、舞蹈與布袋戲結合,手法新穎,目前已經有兩檔創作公演。本團在九十年度的創作《秦始皇的藏寶圖》中也運用了真人演員與布袋戲偶的交叉呈現。不約而同地,這些表演都是由年輕一輩的布袋戲藝術家,與現代的劇團或舞團共同創作,這些年輕一輩的演師,承襲了長輩的掌上工夫,身懷絕技卻又不甘於此,想要更多的突破與創新,讓人忍不住要為他們大聲歡呼。不過更希望的是,其他的布袋戲團也能來觀摩這樣的演出,以更多的掌聲與支持來代替「不倫不類、年輕人不知好歹」之類的批評。

     若是我們多看各種類型的表演、熟讀藝術流派的演進與表演藝術發展史,就知道還有廣闊空間是還沒有被開發的:偶頭雕刻難道都要沿襲江加走嗎?不能有立體派、抽象派、表現派嗎?時下劇場流行的多媒體影像,能不能也和布袋戲結合?民國八十七年,我在美國就讀偶戲研究所時遇到由香港來考察現代劇場的藝術家鄧樹榮先生,他的作品「三級女子殺人事件」利用戲偶本身的假定性來做為隱喻手法,由真人演員演出死後的靈魂、杖頭木偶演出生前的肉身,在真實與幻覺間營造出一種「超然的真實」(註1),我的同學大陸杖頭偶戲藝術家章澤華小姐,原本在大陸只擔任演出工作,到了美國後發現自己在設計與雕塑上的天份,以西方雕塑技巧創作出許多具有東方美感戲偶造形,有太多的可能性還留待我們去探索與發掘。

    在書中讀到關於內台布袋戲的全盛時期:百家爭鳴、各團無不挖空心思各出奇招招攬觀眾,無論在劇情、機關佈景、舞台特效、配樂等都有很大的突破。每當讀到這段歷史都讓我非常羨慕當時的觀眾。為何在今日的台灣,經濟、舞台技術、科技等資源都比當時要充沛,反而沒有如以往的魄力?目前有多少布袋戲團能以售票方式公演?一般觀眾看布袋戲也以懷舊的心情居多,能真正在其中得到滿足又有多少?主流的聲音是要保存傳統以免傳統的流失,但是我們看到劇團保住了文化單位的補助,卻流失了觀眾。誠摯地希望我們的布袋戲界能重新燃起蓬勃的生命力,尋回觀眾的熱情。

1:對鄧樹榮先生的作品有興趣者可參照「生與死三部曲之劇場探索」一書,青文書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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